弗洛伊德死了之后

就算是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自己，也不会想到，他的死亡，会带来如此浩大的反应。

| 乔治·弗洛伊德，46岁，非裔美国人。2020年5月25日，死于警察暴力。

图片来源：Twitter/Ruth Richardson

在他死后的第二天（5月26日），大批明尼阿波利斯市民众上街游行示威。他们打出「I can't breathe」（我无法呼吸）的口号。

这句话，既是弗洛伊德死前的痛苦低语，也是非裔美国人人权运动（Black Lives Matter）中常打出的口号，其双关的含义不言自明。 

| 在弗洛伊德出事的地方，示威人群自发为弗洛伊德追悼。

图片来源：AP Photo

从5月27日开始，这场示威运动呈现出急速扩散的态势。

以明尼阿波利斯市为起点，示威浪潮逐渐席卷全美境内。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截至5月31日，全美至少有75个城市爆发了示威运动。此外，相同的示威运动同样在加拿大、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等海外国家持续蔓延。

| 在美国境内，由弗洛伊德之死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还在继续。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示威者们的诉求十分明确：「为乔治·弗洛伊德伸张正义」（Justice for George Floyd）。

在美国知名的请愿网站Change.org上，已经有1600多万人签署了「Justice for George Floyd」的请愿书（截至6月6日）。

6月4日，在弗洛伊德的追悼会上，律师克鲁姆（Crump）说道：

「不是新冠病毒的大流行杀死了乔治·弗洛伊德……那是我们在美国熟悉的另一种流行病，是种族主义的蔓延和歧视杀死了乔治·弗洛伊德。」

（That it was not the coronavirus pandemic that killed George Floyd……It was that other pandemic that we’re far familiar with in America, that pandemic of racism and discrimination that killed George Floyd.）

弗洛伊德，真的死于种族歧视吗？

令人窒息的8分46秒

我们来回顾下事件的发生经过。

2020年5月25日20时左右，示威活动前一天，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Cup Foods杂货店（位于芝加哥大街3759号）。

因为收到顾客（乔治·弗洛伊德）的假币（店员的判断），这家杂货店的店员与弗洛伊德展开交涉、希望弗洛伊德可以归还自己购买的商品。不过，交涉并不顺利，店员最终向911报了警。

根据警方公布的文字版通话信息，在当时的店员眼中，「弗洛伊德喝得十分醉，并且他不能控制自己」（He is awfully drunk and he’s not in control of himself.）。

| 通过整合多种信息，包括当地的监控视频、路人拍摄的视频等，《纽约时报》还原了弗洛伊德生前的最后时刻。

视频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20时08分，接到报警的警员莱恩（Lane）与昆（Kueng）率先抵达现场。在向店员了解了有关信息后，两位警员迅速控制住了在店外不远处的弗洛伊德，罪名是流通假币。

20时14分，在简单的讯问后，弗洛伊德被两位警员带向了自己的警车。期间，弗洛伊德有一次摔倒在地，并告知警员自己患有幽闭恐惧症。与此同时，另外两位警员乔文（Chauvin）与陶（Thao）也抵达了现场。 

| 乔文，44岁，美国人。在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任职期间，乔文曾有过过激执法的记录。

图片来源：美联社图片/亨内平县监狱提供

根据迈克·弗里曼（Mike Freeman，亨内平县检察官）在5月29日提交的起诉书信息（针对涉事的乔文警员），弗洛伊德在被带上警车前身体已出现不适。但警员们认为弗洛伊德不配合自己的工作，对他采取了强硬的手段。

20时19分38秒，弗洛伊德面部朝下、被三位警员按压在地上。其中，昆警员按住了他的后背，莱恩警员按住了他的腿，而乔文警员则用他的左膝盖顶住了弗洛伊德的脖子。至于陶警员，则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期间，弗洛伊德的身体状况愈发糟糕。根据弗里曼的起诉书信息，

「弗洛伊德先生多次说过『我无法呼吸』，也反复说道『妈妈』和『请求』。」

（Mr. Floyd said,「I can't breathe」multiple times and repeatedly said, 「Mama」 and 「please」, as well.）

通过网络上流出的图片与视频资料，我们不难感受到弗洛伊德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卑微与绝望。 

| 在乔文警员的持续跪压下，弗洛伊德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图片来源：Facebook/Darnella Frazier

20时24分24秒，弗洛伊德停止了活动。

20时25分31秒，弗洛伊德停止了呼吸与讲话。这时，昆警员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弗洛伊德的脉搏，但三位警员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按压姿势……

20时27分24秒，乔文警员终于把自己的左膝盖从弗洛伊德的脖子上移走。随着救护车的到来，弗洛伊德也被送到亨内平县医疗中心（Hennepin County Medical Center）。

21时25分，亨内平县医疗中心，时年46岁的弗洛伊德被宣告死亡。

死亡原因

2020年5月26日，在弗洛伊德死后的第二天，亨内平县医学检查所（Hennepin County Medical Examiner）发布了初步的尸检报告。根据报告信息，弗洛伊德死于心脏病与「体内潜藏的麻醉剂」。

「没有支持创伤性窒息或勒死的身体发现。」

（no physical findings that support a diagnosis of traumatic asphyxiation or strangulation.）

换言之，弗洛伊德并非死于按压带来的窒息。至于乔文警员等人的行为，只是让弗洛伊德潜在的健康问题更为恶化。

对于这样的尸检结果，包括弗洛伊德家人在内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在弗洛伊德的家人们看来，官方报告中对弗洛伊德潜在健康问题的描述是「一种错觉」。

出于对官方报告的不信任，弗洛伊德的家人们聘请了知名的法医巴登（Baden）与威尔逊（Wilson），请求他们对弗洛伊德的尸体进行二次尸检。 

| 巴登是美国知名的法医病理学家，也是前纽约市首席医学检察官。

图片来源：AP Photo/Jeff Roberson

2020年6月1日，在弗洛伊德死后的第八天，巴登在记者会上公布了自己的结论：

「在我看来，死亡的原因是窒息。颈部受到压迫，这会阻碍氧气进入大脑；背部受到压迫，这会阻碍呼吸。」

（The cause of death in my opinion is asphyxia，due to compression to the neck-which can interfere with oxygen going to the brain-and compression to the back，which interferes with breathing.）

弗洛伊德的死因至今仍未有最终定论。

官方不久后发布的正式尸检报告中，将弗洛伊德之死归因于「心脏骤停」。也就是说，在官方看来，弗洛伊德之死与乔文等警员的行为仍无直接联系。

此外，官方还指明弗洛伊德在生前感染有新冠病毒，但该病毒并不是导致弗洛伊德死亡的原因。

可以说，导致弗洛伊德死亡的最直接因素还有待司法的最终结论。

但不管哪种因素，影响的无非是对乔文等警员的罪轻罪重问题，不影响他们在弗洛伊德之死上的责任。

这也是美国人对此事件的普遍认知：

白人警察的过度执法导致了黑人弗洛伊德的死亡。

由此，这个事件被民众认定为种族歧视导致的悲剧。

逻辑上，上面这个认识其实包含了两个判断：警察的过度执法与黑白种族问题。

对弗洛伊德意外死亡的反思，重心既可以落在「警察的过度执法」，也可以落在「种族问题」。

目前，显然，社会的主流情绪落在了「种族问题」上。

同样是在弗洛伊德的追悼会上，非裔牧师夏普顿（Sharpton）的言论颇具代表性：

「乔治·弗洛伊德的故事是关于黑人的。因为从401年前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成为我们想要或梦想成为的人，毕竟你们的膝盖一直顶在我们的脖子上。」

（George Floyd’s story has been the story of black folks. Because ever since 401 years ago, the reason we could never be who we wanted and dreamed to being is you kept your knee on our neck.）

这种判断，事出有因，倒并非空穴来风。

根子在警察过度执法

BBC整理了2019年的数据统计，可以看出：在面对警察执法时，非裔美国人的死亡概率要远高于白人。 

非裔美国人占美国总人口的13.4%，但其死于警察枪下的占比却高达23.4%。而占人口60.4%的白人，死于警察枪下占比为36.8%。

| 近些年来，白人死于警察抢下的占比在逐渐下降。

图片来源：BBC

毫无疑问，种族问题是存在的。

当然，对种族问题的认识，还需要再换一个角度看。

| 2013年FBI发布的一份犯罪报告，聊作参考。

图片来源：FBI

各类恶性案件中，黑人杀人的比例（不管是黑人杀黑人，还是黑人杀白人），都比白人杀人（不管是白人杀黑人还是白人杀白人）的比例来得高。

以上面2013年的数据看，黑人杀人罪案是白人杀人罪案的5.8倍。

以犯罪论，黑人也确实比白人严重。这或许可以一定程度上解释，在警察枪击事件中黑人比例更高。

但是，这没法用来为警察的过度执法辩护。

如下图，2019年一整年，只有27天美国警察没有在执法过程中打死人。

而且，从2007年到2019年，警察每年打死的人，少则76人，多则141人。

当黑白歧视问题，叠加上了「警察过度执法」，可能会让人更感到无力。

警察会过度执法，至少有一个驱动因素：

在大多数警察致人死亡的事件中（2013年～2019年），有99%的涉事警员没有受到犯罪指控（如过度执法）。

毕竟，只要没有被实锤触犯法律，一种被称作「qualified immunity」（有限豁免权）的原则也会对警员做出有效保护。 

| 有限豁免权设置的初衷，是为了保护政府雇员不受无意义诉讼的袭扰。

图片来源：Mapping Police Violence

警察暴力执法，警察权力过大，是美国人一直纠结的问题。

美国社会有合法持枪的权利，这一方面赋予民众自卫的能力，但另一方面，也给了警察极大的自由度去动用枪支：在自己或他人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警察有权使用致命武器（主要是配枪）进行阻止。

也因为美国法律赋予了警察这样权力，在现实中，一旦执法不当所造成的嫌疑人死亡，很难被追究起诉。

像是2014年的密苏里州弗格森的迈克尔·布朗（Michael Brown）案，警察达伦·威尔逊（Darren Wilson）因为怀疑这位非裔美国人与抢劫案相关，在对方没有携带武器的情况下将其击毙。事后，弗格森当地民众发起了抗议活动。经过法院的裁定，威尔逊警员被判无罪。

类似因为警察执法问题而引发的民众抗议案例，还有1992年洛杉矶发生的警察殴打非裔美国人罗德尼·金（Rodney King），事后洛杉矶发生暴乱；

更早的还有1967年，底特律警察逮捕无证经营酒吧里的几十名黑人，警民冲突失控，在人们组织抗议冲破警察包围后，以40多人死亡，7000多人被逮捕结束了这场骚乱。

在弗洛伊德事件中，民众的怒火也冲向了四位涉事警员。

他们分别是乔文（Chauvin）、陶（Thao）、莱恩（Lane）、昆（Kueng）。其中，乔文在弗洛伊德之死中扮演着关键角色。

| 照片为后期组合而成，从左至右依次是乔文、昆、莱恩、陶。

图片来源：美联社图片/亨内平县警长办公室提供

也正因为如此，乔文在5月29日被弗里曼检察官起诉，罪名是犯有三级谋杀罪（实施极其危险的行为、表现出堕落的思想）与二级过失罪（造成不合理风险的过失责任）。

| 在弗里曼针对乔文的起诉书中，对弗洛伊德事件有着细致的回顾。

图片来源：弗里曼的起诉书（部分）

目前，乔文已从拉姆齐县监狱被转移至亨内平县监狱。

监狱担心乔文自杀，每隔15分钟，就会有一名狱警巡查他的牢房、确保他不会对自己作出出格的事情。

对乔文的追责正在进行中。根据CNN在6月4日作出的报道，对乔文的谋杀罪指控已上升到二级。至于其他三位涉事人员（在弗洛伊德死后的第二天，涉事四人均被当地警方除名），也将面临着法院的指控（莱恩与陶日前已被警方拘留，而昆也在不久前向警方自首）。 

应该是此次公众表现出来的怒火太大，所以对涉事警察的处理也非常快速。难怪弗里曼检察官会在5月2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感慨道：「这是迄今为止我们对警局起诉最快的一次」（This is by far the fastest we’ve ever charged a police officer.）。

但是，怀揣对警察执法积压已久的愤懑情绪，示威运动以滚雪球般的态势愈发壮大。

而在这场人员混杂的示威运动中，也伴随着暴力活动，民众与警方的冲突时有发生，发生在各地的打砸抢与纵火等事件也见诸于媒体报道。

| 在乔文曾供职的警局附近，一家商店燃起了熊熊大火。相似的场景还发生在美国其他地区。

图片来源：AFP/Kerem Yucel

为此，更多地动用警方乃至军方力量，就成了政府在此期间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根据CNN的报道，截至6月2日，全美至少有23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激活了国民警卫队。 

| 在延续至今的示威运动中，警民冲突时有发生。

图片来源：AP /Wong Maye-E

6月1日时，川普更是在白宫的讲话中表现出自己的强硬态度：

「如果一个城市或州拒绝采取必要的行动去保护其居民的生命和财产，那么我将部署美国军队迅速为他们解决问题。」

（If a city or state refuses to take the actions necessary to defend the life and property of their residents, then I will deploy 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nd quickly solve the problem for them.）

不过，特朗普要想实施他的行为，必须要援引本国的《叛乱法》（Insurrection Act）。

对此，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Esper）持以反对态度。在6月3日的记者会上，埃斯珀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我们现在并不处在那种（最紧急和最严重的）情况下。我不支持援引《叛乱法》。」

（We are not in one of those situations now. I do not support invoking the Insurrection Act.）

眼看着，美国社会随着弗洛伊德的死亡，随着街头运动的风起云涌，随着各色人物的表态与登场，正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撕裂之中。

美国社会的纠正机制

美国大概是地球上最复杂，最多元的国家。几乎人类所有的信仰，种族，肤色，社会类别，当然还有矛盾，都能在美国找到。

但是，历史上，不管发生多厉害的社会撕裂，最终都能在法律与秩序上找到一个出口。

所以，也许美国与其他社会的区别，并不在于恶性事件、社会冲突、人与人之间的撕裂、人性的阴暗面等方面美国更好，相反，因为美国更多元复杂，可能还显得更糟。

美国与其他社会的区别，或许在于社会的纠正机制，包括：独立司法、独立新闻、独立的公民社会等。

比如，这次弗洛伊德死亡事件，尽管民众群情激愤，在街头发泄愤怒，尽管政治家们做各种表态，互相大打出手，但美国的司法在对弗洛伊德事件的反应上，不拖沓，不慌张。既不容易被民意裹挟，也不会轻易被政治倾向影响。

这种独立司法所保障的程序正义，最终会容纳、呼应社会要求，从而在规则层面上保障了社会的进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黑人民权运动，最终也体现为《民权法案》、《投票权法案》，从而在社会制度上推动了黑人选举权的落实、推动了种族歧视的废除。

司法分支的冷静，与社会运动的热闹，构成了社会进步的两面。

在热闹的这一面，除了舆论外，还有一股重要力量，即公民社会的自组织。

比如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

比如随着这次弗洛伊德事件，被大家熟知的「Black Lives Matter」运动。

| 2012年，佛罗里达州桑福德市，乔治-齐默尔曼（George Zimmerman）枪杀17岁学生特里冯-马丁（Trayvon Martin）却被无罪释放；这一判决与2014年密苏里州弗格森市18岁的黑人男子迈克尔-布朗被警方枪杀案一起，催生了 「黑人的命也是命」社会运动以及对警察暴行的抗议。

图片来源：https://blacklivesmatter.com/

一个社会，只要有良好的纠正机制，其实并不怕暴露问题。

相反，一个社会，最怕的是鸦雀无声。

就像前总统奥巴马在6月3日的视频讲话中说到的那样：

「在某些方面，尽管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情很悲剧、很困难、很可怕、很渺茫。但它也为大家提供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机会，让人们意识到一些潜在的趋势，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共同努力解决这些问题的机会。 」

| 对于弗洛伊德事件，奥巴马在视频讲话中呼吁美国的少数族裔青年们保持希望。

图片来源：CBS

弗洛伊德死后，司法系统在有条不紊的调查、审判涉案警察的罪责；对明尼苏达州警察的执法问题以及为何警察改革动作缓慢，媒体已经开始了深挖；对川普总统上台以后对警察改革的消极甚至阻碍，也开始被舆论一点点挖出来批评与质疑。

至于公民社会，针对种族歧视、针对警察滥权，早在呼吁、号召、游说的路上了。

这应该是对弗洛伊德最好的交待。

这种交代，既不容落空，也很难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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